沉默的抽屉

我用过好几个电脑桌，都带着抽屉。伏在桌上读书写作，是我每天都要做的事。抽屉就像衣服上贴身的兜，方便又贴心，有一份专属的亲近感和私密性。多年来，我的抽屉里必定有一个带锁的，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几十年。抽屉终日沉默，不发一言却最懂我的心思。它对我来说，像闺蜜却比闺蜜更含蓄深沉，像爱侣却比爱侣更懂得进退和保持分寸感。

沉默的抽屉，从我上初中时就开始陪伴我。那时，我家买了一套新家具，崭新的书桌我和哥哥各占一半，三个抽屉我占一个。我们在上面写作业，侵占彼此“地盘”是常有的事，不过我的抽屉哥哥却从来不敢动。后来哥哥住校，书桌就完全属于我了，我掌控着书桌的所有抽屉。母亲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，她给我的一个抽屉上了锁，钥匙在我手里，她从来不碰，为的是留给我属于自己的空间。

抽屉上的小锁很精致，开关的时候发出“咔哒”的响声，特别好听，就像一扇门的打开、闭合一样，打开来风景万千，关闭后神秘莫测。家人对我的尊重也表现在这把小锁上——你锁了，他们就懂了。我就是那时候开始写日记的。每晚临睡前，我打开抽屉，拿出日记本，在上面写下心事和秘密，然后再把本子放回去，锁好抽屉。渐渐地，我觉得抽屉也有了芳香之气，那是一种只有我才能嗅到的神秘气息。

后来，我把重要的东西都放到抽屉里。男生给我写的情书，朋友送我的小礼物，哥哥工作后给我买的小饰品，在外读书时父亲和母亲写给我的信……很多东西没有什么物质价值，有些也谈不上秘密，可对我来说，那些东西是一份份情感或者心事的寄托。每当我坐在桌前，与带锁的抽屉零距离接触时，就觉得抽屉是世界上唯一完全懂我的存在，说它是第二个我也毫不夸张。沉默的抽屉，有思想，有感情。它看似木讷，却懂我千回百转的心思。它最安静，却陪我度过了起伏跌宕的心路历程。

记得有一年，抽屉上的锁坏掉了，不过我没有告诉任何人，只是偷偷把锁搭在抽屉上做个样子。我留了个心眼，看会不会有人动我的抽屉。结果是，半个月的时间，我抽屉里的东西丝毫未动。我感到特别欣慰，家人给的尊重和信赖，给了我最大的底气。我相信，人心底的力量就是这样产生的。后来，我之所以有征战人生的勇气，就是源于家人给予的强大力量。

再后来，我有了自己的小家，有了儿女。无论何时，我都给自己留一个沉默的抽屉。我把一些东西放入抽屉中，上了锁，任何人都不会动。多年里我与家人心照不宣，我们把亲密留给彼此，也给对方留一个抽屉的距离。这种亲密“有间”的关系，让我继续拥有自己的专属领地。人有了一个沉默的抽屉，才会有独立的精神空间。在那个空间里，你才是最放松、最真实，可以无拘无束面对自己，可以肆意宣泄自己的情绪，可以面对自己的心灵暗影，当然也会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。

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再亲近，也需要有自己的精神花园。那里芳草如茵，花开芬芳，都是属于一个人的秘境，旁人无权涉足。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，亲近的人有父母、兄弟姐妹、爱人、儿女、朋友，但任何人都不可能是第二个你，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，都需要保持独立的空间。你得有所保留，对别人，对这个世界，这是对自己的尊重和保护。这个道理，我从小就懂。

我想，多年以后，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，我留下的一切痕迹将慢慢灰飞烟灭。那时候，我那只沉默的抽屉，也将继续不发一言，保持缄默，直至了无痕迹。

马 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