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冻街上一处拆迁在建的墙根处,几株新生的泡桐,树身笔直向上,虽柔弱,却挺拔,那架势,是要一头冲进云霄里去的。紫色的花朵,团团簇簇,一串一串的风铃似的,在夜色里闪烁着幽微迷人的光芒。那紫,轻盈脱俗,清淡如烟,却又分明地有着丰腴的质感,让人走过路过,总是忍不住地要一步三回头的。
桐花的盛开,不同凡响。在清明时节,在蛮不讲理的风雨中,它们盛大热烈地齐齐绽放了。泡桐,前一天还是清瘦的老叟,黑褐色的枝干不搭调地沐浴在春天的阳光月华里,任周遭万物翻云覆雨,它不解风情地兀自沉寂着。只不过是一夜过去,千树万树桐花开。让人心生恍惚,那些团团簇簇的风铃般的花朵是从时空隧道里穿越过来的吗?
后来,绿色的阔大叶片挺立枝头——繁花如锦,绿叶如盖。在我最美丽的时候遇见你,桐花无憾,桐叶无憾。花叶相守,后来的每一个时日都是良辰美景彩霞漫天。
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。接下来,桐花谢幕。
你死了,我的故事就结束了,而我死了,你的故事还长得很。张爱玲如是说。但我相信,桐花萎地前,一定深情地告诉过桐叶,你得好好地活着,一如深爱钱钟书的杨绛,钱钟书走了,杨绛依然惜时如金地活着,她读书,她写作,她尽己所能地做着每一件有意义的事。不是她不悲伤,只是因为,她知道,他要她好好地活着,快乐地活着,精彩地活着。
因为懂得,所以慈悲。有格的草木与有格的人们之间,有时候是这样的息息相通——因为懂得,所以,珍惜上苍赋予自己的生命,在风里,在雨里,在每一个因为思念和寂寞而无比疼痛的黑夜里。
那年去珩琅山,漫山遍野都是紫若云锦的桐花。我被深深地打动了。我是一个感性的人,我是一个易于感动的人。看到美好的物事景人,我们有谁不是感性的,有谁不是易于被打动的?
这份深情,还有一则因由,那是深深地根植于我童年的记忆中的。在中院村,我家门口有一口池塘,池塘的四周种满了泡桐。清明时节,一树一树的花开,淡淡的香芬,清清的塘水,如诗也如画了。
只是,那时候,年少不识愁滋味。花开时,我是快乐的,花落时,我也是快乐的。而今,半生的时光倏忽逝去,心境也是一点一点地不可逆转地老去。
春天正盛。水满则溢,月满则亏。太盛大的东西,总让人生出无端的担忧,这份担忧,与那份盛大的欢喜很不搭调,很扫人兴,但是,人世间,有什么东西可以一直处于巅峰,永不谢幕的?无论是物事景象,还是俗世人情。
花如是,情如是。
桐花万里路,连朝语不息。这话,我是在胡兰成的书里看到的,他和张爱玲在上海的那段日子,他每月从南京回上海一次,住上八九天,晚上待在名义上的那个家里,白日去张爱玲处,两人伴在房里,只是一个劲地缠绵絮叨,男的废了耕,女的废了织,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,亦且没有工夫。
那样浓情蜜意的两个人,那样才情登对的两个人,似乎没有理由不一生一世地琴瑟和鸣下去,哪怕不能一生一世,至少,不会散得那样快,不会那样快地便走向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,让若干年后的我们每每想起,还是止不住地唏嘘感叹。
“你这个人啊,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,像个香袋,密密的针线缝缝好,放在衣箱里藏藏好。”这话是张爱玲说的。
分手后的若干年,年过不惑的张爱玲找胡兰成借书,多情的胡兰成以为她欲旧情重续,却到底是他会错了意。
“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,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。不知从哪里来的引用我姑姑的话,幸而她看不到,不然要气死了。后来来过许多信,我要是回信势必‘出恶声’。”这话也是张爱玲说的。
一段耀人眼眸的爱情,就这样陡然间繁华落尽,成了一块破布烂棉花。
人生若只如初见,初见时那份美好得如同九天彩云般的浓情,曾让人深深眷恋无限沉醉的温情,可否略略抵消掉日后漫漫岁月里的凄清与冷寒?毕竟,两人的爱情,曾经如桐花,盛开过,灿烂过;毕竟,曾经“桐花万里路,连朝语不息”的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