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块巨型的薄荷气味的琥珀，松油一点点地融化开来，来自古早森林的气息，一丝一缕漫溢。你站在上班的公交站台，行道旁的小花坛颤抖着点点新鲜的粉紫，一阵清风忽至吹得人有些恍惚。

太阳正施展它的魔法。气温切肤可感地升高，雨水充沛如壮年，敲打泥土内的萌动；东风取代北风，那波动变幻莫测，携着隔世的记忆，沁入麻痹已久的皮肤。

陆续传来油菜花开的讯息，以血流之速，一朵朵明黄火焰穿过青色经脉，哧哧地将大地连片引燃。女人节，跟一群姐姐妹妹去城郊山中踏青。经木桥绕过一片枯荷塘，谈笑间劈头迎来一片沸腾的燃烧。塞满耳畔的是蜂鸣，嗡嗡地如饥似渴地埋身其中吮蜜，三两座茅草屋伫立中央，面前是不时穿梭忙活的农妇。

雨后空气布满清凉的水分子，稀稀落落的游客走进来拍几张照便离开了。花间小路充满泥泞，你视若无睹穿行其间，追随直觉飞奔：稠密花海中荷锄而过的老农，花枝横斜隐约遮住的草屋，大片花海延伸至氤氲青山，自山顶飞掠而来的鸟群……景物之间互相组合、映衬，按下快门，如框住久存于心的秩序。

同样是三月，去岁夜色中前往古村赴约，车灯将浓墨一点点推开，路边几枝颀长的油菜花显现出来，随着车轮的迁移，又于窗外渐次泯灭。仿佛自己是从外星球来，从时间纪元外来，从梦之界以外而来，这夜风中生动的摇曳只是即生即灭的一场幻境。

加缪说，我们会对业已失去的贫穷有一种乡愁。一无所有的、空荡而拮据的童年，当你赤着脚丫从田畴间那片朦胧而壮丽的馨黄中跳闪而过，尘世瞬间变得很轻很轻。芥子纳须弥，一小片轻薄、莹煌的花瓣里藏纳着整个春天的信息，小小的你将鼻子埋在花蕊中贪婪地呼吸，明白这是岁月对穷人的奖赏。

春雨无休无止，叫人沮丧。你被雨水封锁在室内，清楚地感觉到种子正在泥土中膨胀和爆裂。同样在站台等车，你撑着伞，林荫道的水泥上形成一条条娟秀的小溪。不能倦怠、不能大意，雨水是土壤的积蓄。

赴友人的午宴。细雨蒙蒙，公园游客零落，你如入无人之境。木绣球开了，一整排沿湖绵延。缘湖而行，锦簇的，是只有雪才能形容的洁白明亮。那叫你恍然一撇就心碎的洁白。不断有雪色投射进视野，脚步随视线追踪，又不断被其他花色缠绕，紫杜鹃，晚樱，从盛唐一路开来的粉色桃花，烈火般灼烧的海棠，统统在小雨中酣畅淋漓地张开着叶与瓣。

一片红樟叶落在脚边，你将它轻拾起，感受镇静的火力。抬眼皆是蒙着雾气的绿意，雨停的时候，唯余静谧与通明。花朵们把热情往回收了收，亭亭地，以满身晶莹候望着你。春天，是生命与熵的一场博弈。诗人推开窗，拉着人往外看，“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！”那参差的、蓬勃的、自由的、原始的欲望拨弄得人心痒。

与友人聊至兴尽，沿老路返回。打开家门，蜷双腿坐于沙发一角读书。向晚的风吹来，细嗅，依旧是那——薄荷味的，古早森林的气息若有若无地、时隐时现地拂来，客厅和房间渐渐软融起来，不断扩展，延伸……春夜似将所有有形的空间打通，你于是漂浮在一首抖落了时间的无声的民谣里。

再过多少年，你能做的也只是追寻，也只是臣服，在心中点燃静默的欢欣。春天的珍贵不在于它是最起始的季节，而是当你走完一个又一个轮回，它依然还在那里；漫漫越冬后，它终归在那里，古老而新鲜欲滴。

而你，消耗一个个时日在迷幻里游走，收集着一丝丝幽微的叫作希望的东西。你有不小的野心，觊望着那些心脏里始终回荡着春风的人群，你也是其中的一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