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已过古稀之年，他患有严重的关节炎，行动很是不便。赶圩虽然不足两公里，步行就得中途休息好几次。端午节前一天，父亲和我视频，又展示了他缺失的门牙，真就是“门户大开”，父亲说是吃苹果时掉的。

父亲的门牙光荣“退休”了，竟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“蝴蝶效应”——他更宅了，觉得出门不好意思，很丢人。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兄弟姐妹们，他们很是不解：人年纪大了，牙齿脱落不是很正常的事么？又不是去相亲，有什么不好意思嘞。带着不解，我特意回家跟父亲深聊了一次。父亲听说我回去，特意买了很多菜等我。我还捧了一束花回去，父亲很是不习惯：“这花多少钱啊？有这钱还不如买几斤猪肉回来，我和你妈能吃好几天哩……”我对父亲的反应早有防备，我跟他说：“老爸，过几天就是父亲节了，这是孩子们凑钱送的，表示一点心意。”

于是，父亲欣然接受了鲜花——估计是七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给他送花。母亲一边喃喃：“母亲节一束，父亲节一束，老太公不会提意见了。”老年夫妻的日常，或许跟我们小时候差不多：哥哥得了奖状吃了一碗面作为奖励，弟弟得了也吃了一碗。我看氛围已经拉满，就跟父亲攀谈起来：“老爸，父亲节刚好是周末，咱们去哪儿逛逛？”父亲心情很好，说，可以啊，听说你驻的村去年建得很漂亮，我要去看看。

刚好我给村子拍了个宣传视频，马上播放给他看。视频里桃红柳绿，酒旗飘扬，干净整洁的入村大道，路两边的花花草草，还有非遗广场、红色题材墙画、祠堂议事……看得父亲啧啧称赞：“变了，全变了。”我很是好奇，父亲年轻的时候去过这个村子？父亲点点头，他三十多岁的时候随外祖父到那里做了几个月的木匠。四十年弹指一挥间，父亲已经找不到一点年轻的回忆。我不清楚，对于他来说是兴奋还是遗憾。

父亲很认真地对我说，要选个农闲的时候去看看。我答应了父亲的请求。我甚至有点恍惚，觉得父亲有点像我小时候，吵着闹着要去外祖父家，父亲欣然同意的样子。人世间的些许感受，就如同常开常谢的花儿，总能在诗意的岁月里，留下一圈圈温情的涟漪。

我选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，安排好了车子，准备回老家接父亲去他心心念念的村子。我还特意准备了参观线路，联络了讲解人，把餐馆和菜谱都准备好了。但万万没有想到，父亲突然说不去了，唯一的理由就是自己的门牙掉了，去了会给我丢脸。

“爸爸年纪大了，牙没剩几个，吃饭时杂音大，和你同事一起，真是很不好意思。”

“吃饭就是我们俩，没有其他人作陪。”父亲不信，坚称和我一起在村子里走，会让人笑话，“和一个一瘸一拐的老太公在一起，成何体统？”我不禁哑然，父亲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，这种生分让我想起了闰土口中的“老爷”。

读初中的时候，父亲时常教育我，不努力读书，就和他一样“晒红背”，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。父亲讲道理，一般会举例子，那样显得很有说服力，比如在交公购粮的年代，养头猪四条腿要去了四条，种两季稻要缴纳一季的粮食。这样的讲述，让我印象很深刻。我见过父亲惊人的食量，双抢时节的父亲胃口极好，母亲才吃一碗饭，父亲就干了三碗。母亲笑着说：“你爸爸哪是吃饭，那是倒饭。”

父亲的牙掉了不少，但胃口比我还好。我跟他开玩笑，是爷爷当年早早地没了牙齿，才把这口福留给了您。父亲也很赞同：“看来，我的牙齿掉得差不多了，也是留口福给子孙。”我和父亲的笑声溢满了乡间小道，那种爽朗，比吃了山珍海味还满足。

如今的他，每天早上还要去自留地里转转。听说冬闲田种油菜有补助，他也到村委会要了点油菜籽，沿路种了将近一亩。不知什么时候，父亲也玩起了抖音，他时常到油菜田里拍视频，视频里的父亲笑得如油菜花灿烂，缺失门牙的他快乐得像个换牙的孩子……

□黄小林